孟听雨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耳廓。
“喏,就象现在这样。”
顾承颐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些细节,象一幅幅被岁月冲刷得褪了色的画,在她的描述中,被重新上色,变得鲜活而又生动。
它们不再是让他头痛欲裂的碎片,而成了一颗颗温暖的、发着光的珍珠,串起了那段他一无所有,却又无比富足的时光。
他脑海中那片被浓雾笼罩的空白局域,正在一点点被驱散。
雾气散去后,露出的不是深渊,而是一片开满了蔷薇花的,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有她,有念念。
还有那个,笨拙地,爱着她的自己。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悠长地响起。
平山镇,到了。
走出车站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芬芳和青草湿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空气里,还夹杂着远处飘来的,淡淡的煤火炊烟的味道。
顾承颐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个味道,他记得。
深刻到,仿佛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里。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孟听雨牵着念念,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没有催促。
她知道,这片土地,正在用它独有的方式,欢迎他回家。
他们走在镇上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
路两旁的房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白墙黑瓦,墙角爬满了青笞。
“哎,听雨回来啦!”
杂货铺的老板娘探出头,热情地打着招呼。
“是啊,王婶,带孩子回来看看。”
孟听雨笑着回应。
老板娘的目光,落在了孟听雨身边的顾承颐身上,那张脸,即使清瘦,也俊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又带着几分捉狭的笑容。
“哟,这是……阿颐老师吧!哎呀,可算是回来了!我就说嘛,听雨这么好的姑娘,你舍得扔下才怪!”
“阿颐老师”这四个字,象一道惊雷,在顾承颐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心头,剧烈地一震。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神情清冷的男人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个男人站在一间破旧的教室里,手持半截粉笔,清冷的目光,越过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庞,落在了窗边那个托着下巴,认真听讲的女人身上。
阳光,通过窗户,洒在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他和她。
“阿颐老师?”
王婶见他半天没反应,又喊了一声。
孟听雨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顾承颐猛地回过神,看向王婶,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承认这个身份,就等于承认了那段狼狈不堪的过去。
可他发现,自己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心里没有半分难堪,只有一种落叶归根般的,踏实。
“妈妈,这里就是你和爸爸认识的地方吗?”
念念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奶声奶气地问。
这里的一切,都和京城不一样。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闪铄的霓虹灯,只有矮矮的房子,和热情得有些吵闹的叔叔阿姨。
但她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
顾承颐听到女儿的问话,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所有的波涛汹涌,都化作了一片温柔的,平静的湖。
他看着女儿这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小脸,又抬头,看了一眼身旁含笑凝视着他们的孟听雨。
他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是。”
“这里是……爸爸回家的地方。”
不是回到那个困住他的牢笼。
不是回到那个他一心求死的起点。
而是回到,他灵魂真正开始的地方。
回到,他第一次,懂得什么是“家”的地方。
孟听雨的眼框,瞬间就红了。
她蹲下身,从另一边,抱住了顾承颐和念念。
一家三口,在这条熟悉的小路上,紧紧相拥。
周围的邻里街坊,都善意地笑着,看着这一幕。
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离家许久的年轻人,带着妻儿,回乡探亲。
没有人知道,这个拥抱,跨越了生死,跨越了遗忘,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们没有回李家村那个充满了噩梦的地方。
孟听雨带着他,走到了镇子尽头,那间她曾经租住的小院。
院门上,一把生了锈的铁锁,孤零零地挂着。
院墙上的蔷薇,因为无人打理,疯长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顽强的花朵。
顾承颐站在这扇熟悉的门前,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就是这里。
他蜷缩在屋檐下,发着高烧,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个雨夜。
是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像神明一样,从天而降,向他伸出了手。
他记得,她的手,很暖。
孟听雨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院子里的景象,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石桌,石凳,角落里那个被他挑满了水的大水缸。
还有屋檐下,那个他曾经坐着,看她熬药,看她洗衣,看她抱着念念哼唱童谣的小板凳。
物是人非。
不,物是,人也依旧。
只是,他们都变了。
又或者,什么都没变。
“进来吧。”
孟听雨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承颐迈开脚步,踏进了这个院子。
每一步,都象是踩在了自己过往的记忆上。
他走到那个小板凳前,伸出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坐了下来。
和当年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不再空无一人。
孟听雨和念念,就站在他的面前。
阳光正好,通过蔷薇花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顾承颐抬起头,看着她。
“听雨。”
“恩?”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这三个字。
不是为遗忘而道歉。
而是为当年的无能为力。
“我那时候……什么都给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