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官道上,还残留着几分夏末的燥热。
林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撩拨着人心头的烦躁。
马车的车轮在官道上碾起细微的泥尘,被士卒的脚步踩下,又激起更大的尘土。
五百人的队伍,沉默地前行着,只有呼吸默默地丈量着前路。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尤其是被林中的树木枝叶一遮挡,天光愈发黯淡。
齐政换了一身普通的军服,跟在后方的队伍之中,如其馀骑手一般用防尘巾蒙着脸,坐在马上,目光微微发直,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张世忠则一马当先,高坐马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周遭,最后看向前方蜿蜒入山的一处地方。
那里,地势陡然收窄,两侧山壁徒峭,中间的官道仅能容两辆马车并行。
张世忠的眼睛微微眯起,不止是因为眼前的地势很适合伏击,不止是此刻已经天黑,而是因为他竟没有听到鸟叫声了。
他举起手,猛地握拳。
身后的队伍瞬间收紧,前队五十名长枪兵悄然呈锥形开路,后队结成圆形防御,护住马车后方。
中间护卫马车的队伍,则在马车左右各分为两层,外层手持藤盾,如竖起的一道高墙,内层马车旁的士卒,手握刀柄,目光警剔。
齐政身旁,田七等亲卫的目光,也时刻不停地扫视着四周。
队伍缓缓前行,山风忽然变向,卷着叶子,打着旋落向官道。
咻!
咻!
密集的箭雨忽然从天而落。
这些箭雨,和战场对阵中的漫天箭雨不一样,并不以数量取胜,而是带着惊人的力道以精准的准头,瞄准了藤盾的缝隙和马儿的双眼。
身为北渊渊皇亲卫的天狼卫,一出手便是实力与狠辣尽显。
好在齐政早有提前预警,在张世忠的耳提面命和精细部署下,苏州卫的精锐们也同样早有准备。
几乎是在破风声响起的瞬间,持盾士卒便就地一跪,藤盾交迭,瞬间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坚固盾墙,箭矢撞击上去,发出沉闷而不甘的声响。
但人护住了,马儿却没能及时躲开。
受伤的战马登时吃痛狂奔,冲散了苏州卫的队形,吓得车夫立刻手忙脚乱地死死扯住马儿。
但就是这一冲,已经让马车脱离了守卫阵型严密的保护。
天狼卫便已经趁着守卫躲避箭雨的这个时间,扯着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如猿猴一般,顺着数丈高的徒峭山壁滑下,落地时一个前滚翻,瞬间起身冲向那几辆马车。
弯刀挥过的弧光之中,带着草原特有的凶悍,带着十足的力道,攻向了那脱离阵型的数辆马车。
天狼卫十分默契地分作数组,每组负责一辆马车。
这场营救计划似乎就这样,被他们在刚接触的一下子就突进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进度。
马车已经近在咫尺,成功也已经触手可及。
但苏州卫的反击也在这时候随之到来,先是飞箭压制,继而以小队对抗,藤盾格挡,长枪穿刺,配合得无比默契。
天狼卫毕竟人数上有劣势,登时落入下风。
眼看着本已触手可及的成功忽然变得如天堑一般,天狼卫的悍勇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着守卫凌厉而默契的反击,在尽力躲避都躲不开的情况下,他们便干脆直接不顾生死地闯开通往马车的道路。
有的甚至直接飞扑向聚集的苏州卫士卒,用身体挡住箭雨,撞开信道,为同伴开路。
在这些人中,其中有一名身材高大的天狼卫在队伍中格外显眼,手中的弯刀,刀柄上雕作狼头模样,接连两刀,势大力沉,直接劈碎了守卫的藤盾,将守卫一脚踹开,飞速冲向了马车。
还未等他冲到马车跟前,眼前的车箱便已经四分五裂。
细微的木屑如轻烟升起,数名手持连弩的出现在了天狼卫的面前。
那黑黝黝的弩箭箭尖,泛着让人心悸的寒光,直指着近在咫尺的天狼卫首领眉心。
同样的场景,在其馀几辆马车上,同样出现。
风,在这一刻仿佛都停滞了。
那悍勇的天狼卫头领,望着离自己也就五步之内的弩箭箭矢,也有些不敢轻举妄动。
他实在无法去赌,那近在咫尺的弩箭,会射不中自己的眉心。
他忠诚,他悍勇,他视死如归,但不代表他主动找死。
对方没第一时间放箭,就说明对方不是纯粹地想取走自己的性命。
而就在这时,这处狭地两侧,缓缓出现,列阵集结,堵住退路的五百军士,也让天狼卫众人彻底陷入了沉默。
马车之中,没有他们希望的囚犯,而对方还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间,布置了伏兵。
他们再后知后觉也明白,他们的一切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这一回,他们是彻底栽了。
“诸位大渊勇士,可否放下手中刀枪,听在下说两句?”
就在不少人都默默握住了手中刀柄,准备自我了断的时候,齐政的声音缓缓响起,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他们看向这个藏在藤盾后面,年轻得有些过分的男子,面露诧异。
唯有那名天狼卫首领用颇为流利的大梁官话开口道:“久闻南朝齐侯神机妙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藏在盾牌后面,未免有些有失身份了吧?”
齐政倒也十分光棍,“等你们放下武器,本官自然会与你们好好谈谈。”
放下武器
那名天狼卫首领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从对手口中听见这样的话语。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周遭这些弟兄们,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将他那些斥责和拒绝的念头压得无比沉重。
“死,并不可怕,但死得毫无意义,便是真的愚蠢,本官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诸位交个朋友,然后替本官给贵国陛下带一句话。”
齐政的话,摧毁了他们心头最后的防线。
或者说,生的渴望,终于冲破了心防的堤坝。
有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他们也就有了让自己软弱顺从的借口。
哐当!
随着天狼卫首领在长叹之后,扔掉了手中的刀,所有还幸存的天狼卫,都选择了缴械。
齐政在田七和数名亲卫的陪同下,缓缓来到了天狼卫首领的面前十馀步。
“我们首先明确一个问题,那就是,此刻诸位已经是插翅难逃,全军复没于此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本官暂时没有下杀手,并且很可能会放你们一条生路,这一点,你们不否认吧?”
看着面前那两名端着弩箭,稳稳对着自己,这么久仍旧不见一丝懈迨的士卒,天狼卫首领暗叹一声,微微点头。
“所以,你们,所有人,都欠本官一个天大的人情对吧?”
天狼卫首领同样十分利落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你们走吧。”
天狼卫首领:啊?
天狼卫众人:啊???
齐政立刻接着道:“觉得不好意思?那行,那就请诸位,未来在不违背渊皇命令和北渊律法的情况下,帮本官一个忙,如何?”
天狼卫首领面露迟疑,作为渊皇的亲卫,他们向来都是忠字当头,或者说人生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渊皇效忠。
但现在,齐政要让他们在这份纯粹之中掺杂其馀的东西,这对他们而言,的确是一件不那么容易决定的事情。
齐政微微一笑,“不要多虑,本官在北渊也有些朋友,也有些生意,诸位能够被渊皇如此信任,总归是有些时候能帮得到本官的。本官杀了你们,也不会增加多少功劳,你们今日也没有对本官麾下的将士造成多大的伤害,咱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天狼卫首领抿嘴,低头,想了想,抬头看着齐政,“只一件事,不背叛陛下,不违背律法,此事我来承担,与弟兄们无关。”
齐政点头,伸出手来。
天狼卫首领很默契地从脖子上扯下一颗狼牙吊坠,“此物便是信物。拿着此物,不论是谁,我会尽力帮他一个忙。”
齐政将东西收下,“诸位可以离开了,武器就不要带了。”
天狼卫首领看着地上的数十具天狼卫尸首,看着齐政,还没开口,齐政便直接摇头,“那是将士们的军功,各为其主,你们要理解。”
天狼卫首领叹了口气,朝着齐政一抱拳,带着剩下的人,没入了夜色之中。
齐政看着田七和走上来询问安危的张世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决定很奇怪,很难理解?”
张世忠连忙摇头,田七开口道:“公子行事,自由章法,小人看不明白是正常的。”
齐政淡淡一笑,没有多言。
从白衣秀士、洪天云、梁三宝等人开始,他就已经在谋划北渊的事情了。
要想真正地一统四海,北渊是必须迈过的一道关卡。
而此番直接放走这些天狼卫,是他主动交给陛下的一个把柄。
当然,同时也是他对陛下的一次试探。
君臣之间,其实和夫妻一样,有相敬如宾,有默契十足,但更多的,都是彼此在磨合中,走完了一生。
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全身心信任,也没有什么完完全全的防备,个中微妙,必须要以大智慧才能把握得好。
他抬头看着远方,“走吧,全速赶路!”
队伍重新上路,在鸟叫虫鸣中,前往中京城,接受属于他们的荣光。
带着数十具渊皇亲卫的尸体。
就在齐政解决了天狼卫的同时,一封捷报,再度惊醒了本就处在欢庆中的中京城。
风尘满身的信使,跪在勤政殿中,奉上了跨越数百里的喜讯。
“报!陛下!定国公会同大同、三关、宣府三镇精锐,在凌岳将军的帮助下,围困北渊左路大军,歼敌五千,俘虏两万五,生擒北渊瀚海王拓跋荡!北渊左路大军,全军复没!”
听见这话,原本正在勤政殿中商讨着开海章程的君臣都登时一惊,面色猛变。
兵部尚书韩贤更是激动得一把抓着信使的肩膀,摇晃着,“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信使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喜悦,又道:“定国公以身为饵,引诱瀚海王猛攻大同城,而后周围三镇精锐悄然集结。待瀚海王麾下兵疲师老,凌岳将军假扮飞熊军援军,冲破瀚海王阵型,配合三镇精锐,风字营统领苏烈生擒了瀚海王,瀚海王馀部悉数投降,如今已经全部被解除了兵甲收押。”
众人不由自主地骇然对视,这战果,大得让他们都有些从惊喜变成了惊吓了。
他们本以为前两路通过伏击和奇袭打败,即使最后一路失败,也无伤大雅,可以接受。
但是,北境将士竟然能打得坐拥四万大军的北渊名将瀚海王拓跋荡,全军复没,并且还生擒了拓跋荡?
这若不是禀报到御前的正规军报,他们都不禁要怀疑起真假了。
韩贤松开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对新帝欠身道:“陛下,臣只是觉得战果太过匪夷所思,故而有此一问,请陛下恕罪。”
新帝笑着摆了摆手,“大喜事,何来问罪一说。”
白圭也笑着道:“韩大人,你想想,齐侯孤身下江南,也能兵不血刃地生擒坐拥上万精兵的越王,如今定国公和边军坐拥数万精锐,在战场上生擒瀚海王是不是也是不那么匪夷所思了?哈哈哈哈哈!”
他朝着新帝拱了拱手,“陛下鸿福齐天,庇佑臣子行非常之举,立不世之功,此乃天命所归!”
政事堂首相郭应心暗骂一声居然被他抢了先,连忙接着开口道:“陛下,齐侯抵定江南,而有此大胜,北渊三路大军,如今已悉数败北,天佑大梁,天佑陛下啊!”
他一开口,便是高调满满,彰显了一名政事堂相公该有的政治敏锐和高度。
兵部尚书韩贤也登时反应过来,连忙道:“定国公和凌将军此番,未动边疆防御,未大肆征发兵员,仅以现有之边军,便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实在是令人叹服!”
身为江南党领袖的顾相也拍起了马屁,“陛下知人善任,命定国公和凌将军主持北疆防御,如今他们也用实际行动回馈了陛下的信任,君臣相得,千古佳话啊!”
新帝心头自然也是十分欢喜,强压着笑意,“此事能成,也有赖诸位爱卿在朝堂支持,此功乃大梁所共有,非朕一人独享。”
“兵部会同政事堂,尽快确定战功,拟定策勋嘉奖之章程。同时兵部侍郎走一趟北境,商议反攻之事。”
他冷冷道:“北渊既敢南侵,朕亦可有北伐之意!”
一语落下,朝堂似有金戈之音。
但以新帝如今的威望,众臣皆不敢反驳,齐齐拱手,“臣,遵旨!”
与此同时,大同城。
战事已然落幕。
定国公在视察了此番艰辛守城的战士,安抚、救济、并且承诺了应有的奖赏之后,终于可以脱下铠甲,安心地泡个热水澡,沉沉地睡上一觉。
等他睡醒,美美地吃了一顿,揉着肚子,便出了住处的门,来到了城中的一处囚室。
此番被俘虏的所有北渊士卒,都被分别关押在城外的营寨之中,留有重兵看守。
而他们的主将,北渊瀚海王拓跋荡,则被关押在城中。
这样,便能防止一些最极端的情况发生。
老于军伍的定国公,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关头,犯下那种低级的错误。
当他来到门口,守卫正要开锁,他忽然一拍脑袋。
不对,老夫这趟该说啥来着?
他连忙走到一旁,从怀中取出一本一直贴身带着的裹着油纸的册子打开,细细看去。
这本当初在定襄郡王府中,由齐政执笔,老军神和他以及齐政三人推演,共同的小册子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本。
哦对,第四种情况下的第二种小情况中的第一大条方案。
他默默背了背,重新将册子郑重收好,推门走进了囚室。
房间类,空空当当,只有一个带着脚镣,捆着双手的老者。
定国公看着这位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北渊宗室亲王,开口道:“老东西,久违了啊!”